苏牧教授：
如果贾樟柯电影的意义是让我们第一次在银幕上看到了中国。那么万玛才旦导演电影的意义是让我们第一次在银幕上看见了西藏。
年4月15日晚，在珠影耳东传奇影城（三里屯店），北京电影学院文学系教授苏牧与他的学生们对万玛才旦导演的电影《撞死了一只羊》进行了观影，万玛才旦导演也来到了现场。映后，苏牧教授与万玛才旦导演展开了精彩对谈。
由王家卫监制、万玛才旦导演的影片《撞死了一只羊》将于4月26日全国公映。万玛才旦导演的影片《塔洛》曾获得第52届台湾电影金马奖最佳导演奖提名。此次执导的影片《撞死了一只羊》获得了第75届威尼斯电影节地平线单元最佳剧本奖。
该影片讲述了司机金巴在路上撞死了一只羊，与为父报仇的杀手金巴偶遇，从此展开的一段复仇和救赎的旅程……
《撞死了一只羊》海报
万玛才旦：特别高兴来到这里，首先因为我是苏牧老师的学生，我能走上电影创作的这样一条路，跟苏牧老师有很大关系。年我来到电影学院，苏牧老师是我的主任教员，让我们进行实践，如果没有短片《静静的嘛呢石》的话，那就不会有长片《静静的嘛呢石》，就不会有后面一系列的创作。所以今天跟苏老师和在座的各位同学交流，感到特别的亲切，也特别的激动，谢谢大家。
苏牧：我上课经常跟学生讲，贾樟柯电影的意义是让我们第一次在银幕上看到了中国。万玛导演的电影让我们第一次在银幕上看见了西藏。我跟万玛讲，你只要拍电影，就是藏族最好的电影。因为以前的藏族电影是外国人和汉人拍的，最优秀的电影一定是土地里面长出的东西，万玛导演现在已经做到这一步了。西藏是世界上最高的地方，万玛导演呈现的是这么一个地方。打个比方，如果说生活是葡萄的话，那么冯小刚的《芳华》是葡萄汁，姜文的《阳光灿烂的日子》是葡萄酒。同样，《撞死了一只羊》也是葡萄酒。他最后的升华，是一个酒的状态。
苏牧：我觉得《撞死了一只羊》是挺不万玛的万玛的电影。首先，这个电影有一个坚硬的情节的核心：杀人，为父报仇。但是，万玛电影最后有宿命的所在，包括：撞死了一只羊、杀人、两个金巴，宿命套着宿命，这是一个哲学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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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剧作：复仇与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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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牧：这部电影跟你以往的电影不同，万玛导演觉得剧本方面应该达到怎样的高度呢？
万玛才旦：这个片子在表面上与以往的电影形成一个反差，如《静静的嘛呢石》还有《塔洛》，都是在一个写实的层面，这个电影展现了完全不一样的一个部分，以写意为主。我以往小说的创作里面，写实的东西会比较少，写意的甚至有点先锋实验型的东西会更多一点。所以当我在电影学院读书期间，在电影学院门口的报刊亭，看到了次仁罗布的这个小说。当时就被他的叙事方式和复仇的处理方式所吸引，而且这样一种叙事方式和意向建构方式其实是我在以往的写作经验中比较熟悉的。
苏牧：西藏文学中复仇的题材有很多，为什么选择了这部小说拍成电影？
万玛才旦：像苏老师说的复仇的题材，在以往西藏文学作品中也比较多见，但是他们处理这种复仇的方法会比较单一，比较平淡。如果是那样一种处理方式，而不是结尾这个处理方式的话，我肯定不会对这个题材感兴趣。像扎西达娃早期的小说《没有星光的夜》，里面也讲康巴藏人的复仇传统。讲进入新社会之后在在一个村庄，在一个没有星光的夜晚，有一个杀手去找他的仇人，他的仇人成了村长，在外面的野地上跳舞。他要杀村长，村长就跪下了。如果你跪下了，也就是放弃了尊严的话，那杀手可以不杀你。这也是一种关于复仇的处理方式，但是可能不是我自己感兴趣或希望呈现的故事。所以当我看到次仁罗布这样一个故事就特别吸引我，那时就特别想把它做成一个电影，后来做了这样一个改编的工作。在改编的过程中，因为这个小说很短，大概只有六千字，我就想到了自己的一个短篇小说，叫《撞死了一只羊》。刚开始这个电影名字起的是《杀手》，但是这样一个名字通不过，就用了《撞死了一只羊》。
万玛才旦导演
苏牧：从小说到电影文本的转化过程中，你都做了哪些处理？
万玛才旦：从小说到电影文本的转化过程中，做了很多处理。小说里面司机和杀手其实不叫金巴，但是在小说转化为剧本的过程中，希望有一些宿命的元素，所以设计成这两个人物是一个名字。金巴其实是饰演司机金巴的演员的本名。两个人物都命名为金巴，一方面是为了形成一种荒诞的效果，另一方面是金巴这个名字，在藏语中还有“施舍”的意思。所以跟整个影片的基础是有关系的。
《撞死了一只羊》剧照
苏牧：也就是说司机金巴最后梦里的复仇，是一种更大意义上的施舍。
万玛才旦：对。司机金巴最后梦里的复仇他是建立在慈悲之上的更大意义上的施舍，因为有了这样的施舍，所以司机金巴在梦里杀了马扎，这种传统才有可能终止。因为如果杀手金巴放弃了复仇，不杀马扎的话，那么这种传统的力量还会影响，对于杀手来说，是一辈子都放不下的。对那个老人来说也是，如果他每天都等待着这个杀手，但是杀手不杀他的话，他很难从传统中解脱。所以司机金巴在梦中杀死了这个老人，让杀手和老人有了真正意义上的放下。所以，从剧本的层面到影像的层面，都做了这样的设置，一方面在名字上强化这样一个宿命的概念：一个人两面的呈现。影像层面，可以看到在茶馆里面，司机金巴坐的地方就是杀手金巴坐的地方。看到同样的窗外的情景，茶馆整个的气氛，还有这个老人……慢慢让观众看到这是一个荒诞和魔幻的故事。
苏牧：能不能这样理解，就是杀手金巴在要复仇的过程中，能量已经慢慢消耗掉了？
万玛才旦：我觉得还是因为最后他见到老人的情形，当他看到岁月在老人脸上留下了痕迹，这个老人还有小孩，小孩很小。金巴觉得岁月已经替他做了这个复仇，因为老人经历了长久的负罪，他每天都要去转经，每年都做这样救赎的事情。所以他当时看到这个小孩之后，他可以联想到这个小孩自己的现在就是这个小孩的将来，所以他放弃了复仇。
《撞死了一只羊》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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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内涵：轮回与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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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牧：这个电影先是有一个非常硬的情节。更重要的是精神上的高度。包括导演说的两个金巴，包括宿命、进同一个饭馆、我的太阳、飞机、天葬……同学们都要冲这个高度。
万玛才旦：我觉得我做这个电影最终想呈现的东西是个体的觉醒，比如说藏区人个体觉醒、族群的觉醒。包括这个片子本身的结构也是一个轮回的结构，从一开始司机撞到羊到后来轮胎爆了，他进入梦中，其实是在同一个地方，就好像是从一个起点回到终点，又从终点回到了起点。复仇的这种传统，也是一个轮回的结构。有人要杀掉你的父亲，你也要去杀掉他。那个人的孩子长大，他也要杀你，这种传统是周而复始的，是不会中断的。所以就希望通过这样一个梦境，来中断、终止这种传统、终止这种暴力的历史。只有终止了这种传统之后，那么作为一个个体，他才有可能真正得到解放，他才有可能真正的觉醒，这样一个族群才会有一个新的希望。所以在影片的结尾，做了梦境的设置。当司机金巴在梦里杀了马扎，他在天葬台第一次抬头看，看到的是传统意向这种秃鹫，第二次他走的时候看到的是天空。这样暗示从一个过去的时代跨入了全新的时代。他的墨镜从一开始，就是对这个人物的设置。金巴出现在画面里，一直就没有摘下过他的墨镜。到最后他在梦里完成了一系列的动作，放下他心中的包袱之后，他才第一次摘下了墨镜。所以，跟这个的剧情和这样的设置是有关联的。
苏牧：对，我是特别喜欢结尾的梦境的杀人，有人说是向王家卫导演致敬，其实在我看来，这种也是姜文的处理。
《撞死了一只羊》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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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制作：天赐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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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牧：剧本的写作和实际拍摄过程中遇见的问题，有什么可以跟大家分享的？
万玛才旦：这个剧本大概年左右就写完了，在釜山电影节拿了一个剧本大奖。但是几乎就没有拍的可能性，大概年的时候，稍微做了一些调整，就有了这样一个机会，这个剧本就立项了。最终的剧本跟拍摄其实没有太大区别。整个录制过程其实也比较顺利。在最后茶馆的部分，因为有还原的东西，他们在同一位置、茶馆的气氛和光线、包括周围人的表情都要非常细腻精确，所以拍了大概一周左右。最后这个梦境对我来说有一定的挑战性，因为这个小说精彩的地方也是在结尾，所以就一直在想怎么把梦境拍好。最后我们到湖的另一边拍一个大全景，可以看到金巴的卡车的倒影，我们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进入梦的入口。包括在茶馆里杀马扎在一个大雪天、天葬、结尾的音乐，完全就像是天赐的礼物一样，达到了我想要的效果。
苏牧：幻觉杀人时，车下有一个湖，是剧本写的还是现场想的？
万玛才旦：是剧本写的，我们看到影子在湖面上，最后在调色的时候也做了一些处理，颜色有了渐变的过程，跟这个梦境是一致的。
《撞死了一只羊》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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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电影学院：影像思维与大师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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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牧：万玛导演，同学们特别想听听你在北京电影学院学习的过程中，最重要的是解决了什么问题？
万玛才旦：来电影学院之前，我对电影不是特别的了解，但是特别喜欢电影。刚开始对老师们讲到的一些概念、一些理论、一些内容，其实感觉挺陌生的。但是通过苏老师第一学期的编导课，还有我慢慢去拉片，就对电影有了一个新认识。我以前可能更多是一个文学的思维，小说的思维，感觉小说和电影之间很接近，都是在讲故事。但是经过两年系统的学习和实践之后，觉得他们之间还是有很大区别的。在电影学院主要就是一个电影思维的训练，让我有了一个电影的思维提升叙事的训练，所以去强化自己用影像讲故事的能力。我在电影学院两年中最大的收获就是影像思维。
苏牧：你觉得大师的电影对你来说有一种什么样的影响？
万玛才旦：在电影学院会接触到很多大师的作品，我觉得大师的电影对我来说是一个综合的影响。在文学系期间，我对长镜头很感兴趣，包括后来苏老师经常讲的贝拉塔尔、侯孝贤，这都会有影响，我觉得他们的影响是综合的。当你进入创作的状态的时候，可能某一个导演或大师不会具体的影响你，但是他们肯定是潜在的综合的影响你。
万玛才旦导演与苏牧教授及全体学生合影
QA“我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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