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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陈萨日娜
陈萨日娜,蒙古族,年出生。蒙汉双语创作。在《民族文学》《草原》《花的原野》等刊物上发表数十万字蒙汉语中短篇小说。鲁迅文学院34届高研班学员。
一朵芍药一片海
(短篇小说)
〇作者/陈萨日娜
1
太阳还在犹豫着要不要上路的时候,山脚下唯一的一座新盖的砖房里突然传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尖叫声。这声音很有穿透力,穿过小砖房,穿过弧痕山,穿过芍药谷,回荡在整个诺敏牧场。被这声尖叫惊到的有一群羊、三十多头牛、两匹戴着马绊的马、两条叫安达和杜日波的狗、一只领着四只小鸡仔的灰色的母鸡和两个人,两个人是诺敏和阿古拉。发出尖叫的是娜仁,她穿着一身棕色的内衣,光着脚站在冰冷的水泥地上,食指直直地指着还有自己体温的褥子。那里有一条拇指粗的小黑蛇伸缩着小脑袋,睁着一双小眼睛,挺着柔软的身体,扭着细细的尾巴来回乱窜。阿古拉嗖地掀开被子赤着上身光着脚丫跳下地。阿古拉年轻的时候能赤手空拳打死一匹狼,能一把抱起两岁的牛,能一连撂倒二十多个搏克,但他可以对着长明灯毫不犹豫地发誓今生最害怕的就是蛇。有人见过他骑马放羊的时候被一条匆匆忙忙上山的蛇吓得摔下马背四肢爬行。此刻,他额头上那紫色的三角形伤疤被吓得变了形。娜仁怕所有地上爬行的东西,尤其蛇。她用完绳子从来不会忘记把它整整齐齐地挂在木头障子上,如果可以,她恨不得把所有的绳子都染成红色。因为她见过黑色的、白色的、黑白相间的、绿色的、黄色的蛇,从没见过红色的蛇。出门的时候,她从来不忘换上高筒靴。诺敏跳起来一把掐住了小黑蛇的脑袋,动作如老鹰般敏捷又精准。小黑蛇被诺敏掐着脑袋,动弹不得,像一根黑绳一样悬在空中。诺敏就那么拎着它大摇大摆地径直走向阿妈。娜仁连连跳着脚后退,捂着耳朵闭着眼睛尖着嗓子喊“杀了它,杀了它”!以前,每当诺敏提出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娜仁就会心脏绞痛,浑身哆嗦,甚至直接晕过去不省人事,但是面对这种突然的惊吓她可从来没有晕倒过。蛇被狠狠地甩在木头障子上,一下、两下、三下。它晕过去了,伸展了身体,像一条随手扔掉的马鞭。“杀了它,杀了它”,屋里还在传出娜仁声嘶力竭的尖叫。跟一条蛇睡在一个被窝,着实让人吓疯。院门口放着一把铁锹,诺敏拿起铁锹用力砍下。“让你闯进来,让你闯进来,让你闯进来……”小黑蛇变成了两截、三截、四截,每一截都沾上了尘土。灰色的母鸡耷拉着翅膀跑过来啄住其中的一截,摇晃着脑袋用力撕扯,嗓子里还发出咕咕咕的叫唤声。它身后是四只刚破壳不久的小鸡仔,还保存着鸡蛋的形状。前年春天,村里来了卖小鸡仔的车,娜仁用几张羊皮换了二十只鸡仔,病死了好几只,漫长的冬天冻死了好几只,最后只剩下了经常跑进牛圈,睡在牛背上的三只鸡,这灰母鸡是其中的一只,如今它已是四只小鸡仔的母亲,一心想保护它的孩子们,只要谁露出伤害它孩子的嫌疑,它就敢扑上去,管它对手是牧羊狗还是馋嘴猫。尖叫声跟小黑蛇的心跳声一起终止了。诺敏看了看母鸡和小鸡仔,用食指刮掉了鼻尖上的汗珠,然后把目光转向了天空。天气晴朗,天空深邃得逼人。诺敏常常希望这深邃的天空吸走她以及她所有的悲伤和回忆。她的两万亩牧场就在她身边,向着太阳望过去,眼睛扫过一片翠绿的平坦,再越过一个小腹般稍微凸起的山丘,就会到达两座突然凸起的山,那是弧痕山(弧痕是乳房的意思,两座山像女人的乳房,所以叫弧痕山)。诺敏的目光停留在弧痕山。脚步如果跨过弧痕山就能看到芍药谷和阿尔山河。正是芍药花盛开的季节,跟往年一样漫山遍野的芍药花迎风飘舞,婀娜多姿,花香扑鼻,美不胜收。美的东西总能吸引人。怒放的芍药花会吸引很多旅客。诺敏舔了舔嘴唇。去年夏天,芍药花吸引来了一个生活在大海边的男人。
“你怎么把它给杀了?”娜仁光着脚跑出来,眉头紧皱着,眼神里有着尖锐的责备,还有惊慌和恐惧。诺敏不理会,那个男人在跟他说话:“你的牧场跟你一样丰满。”他说完眨眨眼睛。有那么一段日子,诺敏觉得他的眼睛像极了他所描述的大海。“你怎么把它给杀了?”娜仁拽着女儿的袖子再次大声说。“你不一个劲儿地喊着杀了它吗?我哪次不是听你的话,你每次不都有办法让别人听你话吗?”“不能杀蛇的,我以前没告诉你吗?遇见蛇要喊杀了它杀了它,但是蛇是不能杀的,不能杀,懂吗?它们会报复的。”那双海洋般的眼睛消失了,诺敏突然感到很烦躁:“什么杀不杀的,不杀为什么还喊杀了它?喊着杀为什么还不能杀?都闯进被窝里了还不杀?”娜仁看着女儿突然变苍白的脸,不敢说话了。娜仁的脸也变得苍白,“它是黑色的,不是白色的,嗯,是黑色的,黑色的……”娜仁咕哝着,浑身哆嗦。她相信魂灵、相信投胎,相信报应。她无端地想起了那个小东西,有鼻子有眼有手有脚,就是没有呼吸,一个灵魂被山神截住的可怜的早产儿。她走进屋,拿起奶桶,用勺子舀起牛奶洒向天空:“腾格里阿爸保佑!各路山神水神保佑!保佑我的孩子吧!孩子还小什么都不懂!”娜仁还想起了那个梦,但这个时候她忌讳把这个梦说出来,她觉得这不吉利。
2
娜仁对蛇不仅仅是恐惧。
她在房子西北方挖了个洞,把分成几截的小黑蛇埋了。她头皮发麻,后背发凉。这条蛇不是第一个闯入者,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闯入者,因为去年秋末她看到过那个洞,离这儿不远,太阳升起来的时候那里会冒白气。娜仁正是被白气吸引去的,伸着脖子往洞里一看,差点没晕过去,里面全是蛇,粗的、细的、长的、短的、白的、黑的……娜仁苍白着脸,慌慌张张地回来告诉阿古拉。俩人哆哆嗦嗦着谈论了一阵,一致决定不能告诉诺敏,还不知道谁是闯入者呢,就这样井水不犯河水就好,实在不行他们就找个能让诺敏接受的理由搬走。
埋完小蛇往回走的时候,娜仁感到心口疼,呼吸困难。她捂住胸口,望了望整个诺敏牧场。她一直想不明白诺敏以前总想出走的想法,这么美的草原、这么美的牧场,还有那么多牛羊怎么就拴不住她的心呢?宽阔的诺敏牧场让她安定下来,一股暖流从她内心深处涌出来,慢慢覆盖了她的忐忑和疼痛。如果可以,她真想一头倒在这片牧场上,跟它融为一体,永不分开;如果可以,她真想把心脏切开,把这片牧场装进去,永远怀揣着它。很多时候,她对诺敏也是这种感情。她擦了擦眼角,一转头就看见了阿古拉。
阿古拉正往弧痕山走去。他没有骑马,用两只胳膊肘勾住横放在后背的木棍,稍微前倾上身,翘起臀部往山上走。浓密的野草时不时地绊他一脚。他喜欢在牧场里走来走去还走不到头的感觉。他放羊的时候也不喜欢骑马,就那么跟着羊群徒步走着。他喜欢用脚步丈量这片牧场的感觉。不过,说实话,他没有安稳感。十年了,他走在这片牧场上仍没有安稳感。去年,把家都搬到这里了,还是没有归属感。不论把自己和牧场放在前后哪个位置都没有那种感觉。自己亲生的孩子都不见得属于你,更何况是从别人手里抢来的一片牧场呢。这些年,他一直怀着一种恐惧和内疚等待着一场危险。他不知道这个危险是什么,但感觉一定会降临。额麻麻可不是好惹的。额麻麻是这儿的为数不多的老住户,懂医术、懂易经,去西藏学过医,把着整个牧区的脉,总有外地人开着豪车千里迢迢地来向他请蒙药。在很久以前,他就心安理得地独自占有着塔拉牧场(现在的诺敏牧场)。在盖现在这个住房的时候,嘎查书记来劝他选别的地方盖房子。额麻麻问为什么选别的地方。书记说草原那么宽阔为什么一定要盖在离村部这么近的地方呢。额麻麻微笑了:“孩子呀,别说是嘎查,就是在旗政府院里盖房子也没有人能阻止我。”
额麻麻的儿子阿日斯楞(狮子)也是个人如其名,凶猛暴躁的家伙。他怎么会善罢甘休呢?阿古拉不由自主地摸了摸那三角形的伤疤。苏亚拉那小子比他那个狮子阿爸友好多了。阿古拉被草丛绊得趔趄了一下。还不到九点,但是在草原上,一个牧羊人是永远躲不掉炽热的太阳的。汗水从阿古拉的帽檐下流下来。他摘下帽子,挠了挠汗水流过的地方,又下意识地摸了摸那三角形的伤疤。这个伤疤就是抓阄得到诺敏牧场那天,阿日斯楞给他留下的。
娜仁走到门口,把一条草绳子捡起来收好。羊群在不远处吃草。诺敏的马在弧痕山上。她知道女儿还在那儿,女儿从没有在她面前流过泪,她的心抽紧了一下。“可怜的孩子!”娜仁说。一阵风吹来,吹出了她的眼泪。
娜仁经常看电视,恨透了电视剧里的各色坏人,那些做坏事的人的招数那么多,怎么可能防得住?她还总是不知不觉地联想到自己的女儿突然遇见那种坏人,然后被骗,被欺负,被……想想就六神无主,痛苦不堪。娜仁偶尔也去旗里,车声、人声、各种叫卖声弄得她耳朵嗡嗡的什么也听不见,听觉受影响了,脑袋也跟着迷糊,混混沌沌,走路都是云里雾里似的,还是待在自己的牧场最幸福最踏实。
娜仁端着一盆酸奶走到外面临时搭的炉灶旁边,发现忘了拿勺子。最近,她变得健忘了,刚刚还想说句什么还没说出口,瞪着眼睛愣是忘了,就是想不起来,越想不起来越觉得这句没说出口的话是那么重要,于是越努力去想,她也就总皱眉头自言自语。勺子拿来了。娜仁把酸奶倒进锅里。过了好长时间锅里没动静,她才发现还没点着火。她长长地叹了口气,蹲下来,点着了火。干牛粪很快就燃烧起来,娜仁出神地望着舞动的蛇一样的火苗又想起了那个梦。
“救命!救命!”娜仁正背着用柳条编织的背篓在捡牛粪。声音是从她头顶传来的。她抬起头看见一只老鹰叼着一条小白蛇在空中飞翔。小白蛇通体雪白,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那是娜仁见过的最美丽的小精灵。娜仁弯腰捡起一块石头扔过去,老鹰被砸到了,扔下小白蛇惊慌失措地飞走了。那条小白蛇从空中飘下来,伸着美丽的小脑袋绕着娜仁爬了三圈,然后钻进了她的裤管里。这是娜仁怀上诺敏时做的梦。
娜仁还在出神地看着,牛粪烧完了,火苗不见了,她也没再添牛粪。锅里的酸奶已经都流开了,奶豆腐是做不成了。
3
诺敏跳下马背,脚步有点踉跄,她歪着脑袋慢慢地走几步,然后慢慢地蹲下,肩膀松松垮垮地耷拉着。她面前是开满白色花瓣的块头很大的芍药花丛,花丛旁边是一个小土堆,土堆下躺着她的孩子。几只白色的小蝴蝶在白色的花瓣上默默地飞来飞去。她跪下来,用四肢撑着身体往前挪了一点,紧挨着小土堆软软地坐下来,伸出左手开始轻轻地抚摸那块儿还没有长草的黄色的土堆,好像那是婴儿光滑稚嫩的胖屁股。
诺敏用右手轻轻盖住左手。诺敏有点恍惚,他就在眼前,用一双大海般的眼神看着她。芍药花开得多好啊!完全不亚于去年。那天,她的四百多只羊很淘气,总是不愿意老老实实地待在山脚下吃草。当时,诺敏是有怒气的:跑什么跑?还能跑出这片牧场不成?一年四季也没见你们跑出过围着的铁丝网。阳光火辣辣地晒着。她策马赶上羊群。那辆军绿色的越野车就停在铁丝网的那边。他背对着她,军绿色的T恤后背被汗水浸湿了。他面前是一个木质的画架,画架上摆着一个很大的画板,画板上是诺敏牧场的轮廓。
诺敏抽出左手盖在右手上,掌心很温热。看到他,她没有下马,就那么居高临下地看着:“这是我的牧场。”她是用蒙古语说的。他回头微张着嘴巴,睁着一双懵懵懂懂的眼睛看着她,拿着画笔的右手稍微抬了抬,但是没有离开画板。“这是我的牧场。”她重复了刚才的话。他笑了,笑容是尴尬的、讨好的、懵懂的,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却很自信地露出来。“这是我的牧场。”她改用汉语说。她的汉语说得不好,但他听懂了,笑容变得明朗愉快起来。他的目光在牧场、画和诺敏之间畅游了几下:“你的牧场跟你一样丰满。”这句话有点突然,从没有人这样夸过她和她的牧场。太阳火辣辣地照着,她的脸变得滚烫。漫山遍野都是怒放的芍药花,漫山遍野都是扑鼻的芍药花香。他还在打量着她的脸、她的身材、她的蒙古袍、她的蒙古马。她不是一个忸怩的姑娘,但是居然有点局促。她躲开了视线。一条草绿色的蛇在匆忙地往上爬,眼看就要钻进画架旁边的芍药丛里。她从靴子里掏出一把蒙古刀,拔出刀鞘,嗖地扔过去,蛇变成了两截。他的笑容凝固了,睁大眼睛盯着那变成两截还在扭动的东西。看他有点傻气的表情,诺敏咯咯地笑起来。“蛇在上山说明今天下暴雨。”她止住笑跳下马背,大步流星地走到他身旁捡起蒙古刀。“跨过这座山就是我家。”她说着跳上马,向一阵旋风般向塔布嘎山疾驰而去。在她马蹄的灰尘下是目瞪口呆的他。
诺敏站起来,双手沾满了牧场的土。她脚下正是那条草绿色的蛇变成两段的位置。那天下午的雨下得很猛。她在一片唰唰唰的雨声中听到了敲门声。敲门这个举动很新奇,以至于她以为是下冰雹了,冰雹在砸门。在牧区可没有人敲门,只会站在院门口或者更远一点的地方喊一嗓子就会有人出来看狗。她开门看到浑身滴水,狼狈不堪的他。“还好安达和杜日波今天不在家,不然你会更惨。”她说着忍不住咯咯笑起来。他也跟着傻傻地笑起来。她给他找了阿爸的干衣服,他一个劲儿地说谢谢,谢谢。
雨停了,太阳露出来了。一条完整的彩虹门架在翠绿的弧痕山和塔布嘎山上。如果这个时候谁从那扇彩虹门出来,那一定是从天堂里出来的。他把车开到了她门前。阿古拉和娜仁从苏木回来的时候已经日落西山了,跟他们一起回来的还有身材高大的安达和杜日波。杜日波是一条懒狗,除非不得已不愿动弹。安达是个懂事儿的狗,能从主人的动作表情中分辨出来者是敌人或者是友人。它看着阿古拉跟他握手,围着军绿色的越野车跑了几圈后就对他不存在什么敌意了。娜仁的脸色苍白,看起来虚弱无力。诺敏问她怎么了?娜仁有点吃力地笑了笑:“中午不知道怎么了,突然浑身无力,晕过去了。”“差点吓死我了,突然晕过去不说脸还变绿了,就跟草一个颜色。”阿古拉说。“草绿色?”诺敏想起了那条被她砍成两截的草绿色的蛇。
那天夜里,阿古拉杀羊招待远方的客人。他新奇地看着杀羊的全过程,问题像羊粪一样多:“为什么杀羊的时候在它胸口上放狗尾巴草?”“为什么刀子刺进去了它叫都不叫一声?”“为什么……”他像走进童话里的小孩,对什么都充满了好奇。阿古拉能听懂一些汉语,但是不会说。娜仁一句汉语都听不懂,他说话的时候娜仁只会频频点头,笑得满脸皱纹,嘴里用蒙古语附和几句。他的那些问题,只有诺敏用不带调子的汉语回答一些。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那辆军绿色的越野车始终停在她家门口。他跟她学蒙古语;他跟她学骑马;他跟她学甩鞭;他跟她学放羊。这个来自海边的男人对草原的一切无限迷恋,他恨不得体验所有跟草原有关的生活。他和她骑着马奔跑在诺敏牧场。安达像尾巴一样形影不离地跟着他们。他们一起放羊,他画画,她唱歌。他画草原、画羊群、画炊烟、画山路、画蒙古马、画马鞍。他还画了她,一个满脸绯红的蒙古女孩。他不画画的时候她会问一些幼稚的问题。“大海很大吗?”“大海?一眼望去无边无际。”“像草原吗?”“大海有时候会咆哮,海浪一浪比一浪高。”“像山峰吗?”他知道的东西可真多呀,都是她闻所未闻的。她无限神往地看着他,如果阿妈不总在她提出去外面看看的时候恰如其分地晕倒的话,她也许能亲身体验那些神奇的世界呢。他说话的时候看着她。他的眼睛是笑着的,里面有大海,她不会游泳,她觉得自己要被淹没了。
4
苏亚拉的羊群就在诺敏所在的弧痕山脚下。苏亚拉从一丛芍药花阴影下探出脑袋看了看太阳,伸伸懒腰站起来。他的眼睛亮了。他能看到站在山顶上的诺敏。他在村里度过了一个特别漫长的冬天和春天。额麻麻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却一天比一天更惦记塔拉牧场。“苏亚拉,我的乖孙子,阿古拉就那么一个女儿,娶到他女儿,塔拉牧场不就又回到咱们手里了吗?”额麻麻在搓着药丸儿的时候、翻着《易经》的时候,从他那老花镜上面看着苏亚拉叨咕。“爷爷,您是不知道啊,他那个女儿啊,就是一匹烈马,我可不要一匹烈马。”苏亚拉嘴上这么顶回去,但是心里有点怪怪的,说不上甜蜜,也说不上酸楚,反正五味杂陈。阿日斯楞在场的话胡子眉毛就都竖起来了:“谁要他的女儿?臭崽子,你娶他女儿试试!阿古拉那个窝囊废,我就是把塔拉牧场再抢回来,或者一把火烧了也不让他踏进我家半步!”苏亚拉瞅瞅他阿爸,鼻子里会哼一声。
苏亚拉弯腰捡起一块石头朝羊群扔过去。回来牧场好几天了,这算是最近距离地看到诺敏了。羊群领会了主人的意思,调转了方向。羊群要经过一小片平坦的草地,蹚过缓缓流淌的阿尔山河,钻过倒刺铁丝网,才到达自己的牧场。每天,苏亚拉拿饮羊当幌子,越过边界线,来到阿尔山河,顺便蹭一下诺敏的牧场。五百多只羊,每只羊吃一口也算是赚到了,可是,诺敏怎么不来赶走他的羊群呢?怎么就不跑过来跟他吵架呢?她就在山顶上看着他呢呀。难道,她没看到他?除非她瞎了。每次,羊群安然无恙地钻回自己的牧场时,苏亚拉心里总有怅然若失的感觉。哎,塔拉牧场以前还是他的牧场呢。现在,长长的倒刺铁丝网和水泥杆把这片天然一体的土地硬生生地分隔开了。铁丝网这边是诺敏的牧场,铁丝网那边是苏亚拉的牧场,铁丝网是两个牧场的分界线,就像上小学的时候,诺敏用刀子划在他们书桌上的那个分界线一样,谁都不能逾越。苏亚拉的个子大,需要的空间也相对大一些,所以一不小心就越过分界线,诺敏毫不客气,打开削铅笔的刀子,把刀尖指向苏亚拉的胳膊。苏亚拉的胳膊肘会被刺痛,有时候甚至流血。苏亚拉不是一个随便什么都能忍的人,但是对诺敏也算是能忍则忍。当然也有忍无可忍的时候。那么,一场“战争”就爆发了。
羊群熟练地从铁丝网下钻回了自己的牧场。等羊群全部钻过去后,苏亚拉弯腰从铁丝网中间的空隙里钻过去,衣服后背“嘶啦”地一声惨叫,铁刺划破了他的衣服。“我早晚把你连根拔掉!”苏亚拉对着铁丝网咬牙切齿地说。当头羊再次把羊群领向铁丝网的时候,苏亚拉大喊一声呵斥住了。放出这声呵斥后,他又狠命地喊了几声。他讨厌被诺敏无视的感觉。他就在她面前,但是她看不见,这比骂他打他讨厌他还难受。苏亚拉的马在不远处吃草,望远镜也在马鞍上。他骑上马就奔向了塔布嘎山顶,从那里能更清楚地看见弧痕山。塔布嘎山像直角三角形,一面的坡度不大,另一面却像用斧子砍过一样陡峭。苏亚拉站在那陡峭的山顶望着弧痕山,诺敏还站在那里。昨天、前天、大前天,他都在望远镜里看见诺敏跳下马背,蹲在一丛芍药花旁边。那是一丛很茂密的芍药,每个枝头盛开着白色的芍药花。诺敏马尾般的长发总会被风吹乱,但是她不理会被吹乱的头发却总是去擦拭被风吹出来的泪水。苏亚拉恨那个男人,他真后悔当初没有打断他的腿,后悔没有扎破他的车胎。诺敏身下是美丽坚挺的弧痕山。一阵风吹过来,漫山遍野的青草随风摇摆着,苏亚拉闭上了眼睛。只有女人的秀发才有的一种香味在他鼻尖久久回旋,等他睁开眼睛的时候,整个草原突然变得空旷辽远,一曲蒙古长调悠然地从他嘴里飘了出来。
5
他走的那天,苏亚拉也在。
苏亚拉和诺敏有过一段和平相处的日子,甚至可以说是和谐美好的日子。诺敏出来放羊的话苏亚拉可以越过铁丝网找她说说话,或者在自己的牧场里唱蒙古长调,他相信诺敏在听。有时候,苏亚拉故意在诺敏饮羊的时候把自己的羊群赶过去,这样两群羊就合在一起了。羊群喝完水能回归到各自的群,但是总有那么两三只傻羊不愿回自己的群,这就给苏亚拉提供了找诺敏的合理的机会。诺敏偶尔也会去塔布嘎山找苏亚拉磨嘴皮子。她愿意站在塔布嘎陡峭的山顶,遥望整片天空,整个草原和山脉:“有一双翅膀就好了。”她每次都会展开双臂,摆出一副飞翔的样子。
这天,苏亚拉坐在塔布嘎山上无所事事地摆弄望远镜。他看见一只羊突然从一个草丛里跑出来,伸着脖子听了一会儿动静后飞快地跑过去钻进了另一个草丛里。这是一只被蠕虫折磨的山羊。它摇着短短的小尾巴,跺着蹄子,没心情吃草,只要见到草丛就钻,主人一不留心它就会掉队。这只羊有可能是诺敏家的,也有可能是苏亚拉家的,管它是谁家的呢?苏亚拉把望远镜揣进怀里,跳上马就奔向了诺敏家。苏亚拉看见诺敏的羊群就在不远处,阿古拉坐在羊群旁边。他绕道绕过了阿古拉和羊群,径直来到了诺敏家。娜仁在外边做奶豆腐,奶香飘满了整个小院子。苏亚拉跟娜仁打招呼,吃了一块热奶豆腐。军绿色的越野车停在院门口。那个人进进出出地忙活着。苏亚拉进屋,诺敏低着头抱着胸蹲在地上。她眼前是他的画板、旅行包,还有一些画,画架已被他拿到车上了。她静静地看着他又拿走了画板,然后是旅行包,然后是那些画。那双卡其色的帆布靴子不停地踩踏着她的心脏在房子和车子中间走动。最后,在她面前只剩下了空空的水泥地。苏亚拉看见西屋的柜子上放着一幅水彩画,画里是骑马的诺敏,诺敏的白马伸着美丽的脖子,孤傲地看着前方。“那边有一只羊……”苏亚拉说,手指还指了指那只羊钻进去的草丛的方向。诺敏蹲在原地,默默地看着眼前的水泥地。他空手在房子和车子中间走了几回,看了看表,蹲下来:“我得走了,开很长时间呢。”诺敏没说话,嗖地站起来,跑出去。马在拴马杆上,她跳上马就奔向弧痕山。她的眼泪又不能融入海里,为什么要让他看到她的眼泪呢。
苏亚拉在弧痕山顶追上了诺敏。怒放的芍药花谢了,结下了一个个饱满的种子。芍药谷呈现出孕育着新生命的母亲的慈祥和宁静。阿尔山河唱着一成不变的歌流向远方。诺敏捡起石子儿向苏亚拉扔过去。
“我以为你会跟他一起走,我今天是来跟你道别的。”苏亚拉的语气带着讥讽。“离我远点!”“哦,对,人家开着越野车嗖一下就来看你。你只要坐在这儿等着就好了。”“离我远点!”“他不会回来的,你这个蠢姑娘,海边了不起吗?说几句没人听懂的话了不起吗?开一个越野车了不起吗?画几幅破画了不起吗?看你那魂都弄丢了的样子!”诺敏站起来,眼里是鄙夷、愤怒,苏亚拉的每一句话都像针一样深深扎进她心里,扎得千疮百孔,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憎恨他。她逼近他,想说句世界上最狠最难听的话,但是嘴唇哆嗦着,浑身哆嗦着,就是想不起来该说什么。“滚出我的牧场!你这条恶狗!以后不准你踏进我的牧场半步!”过了许久诺敏终于喊了出来。“他不会回来的,”苏亚拉说着上了马,“人家只是玩玩,只有你这个蠢姑娘才当真。”苏亚拉走远了,声音却久久散不去。诺敏坐下来。那丛芍药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周围是绿毯般柔软的草。他就在那里吻了她,在一个梦一样的夜晚。他的手探索着她身上的山川河流,一股海洋的气息拂过她的每一寸肌肤,她感到一阵阵山洪向她漫过来,不,是海浪,是一波又一波的海浪向她侵袭过来。周围的和遥远的一切都被淹没了。月亮扯一朵云彩捂住了眼睛。
塔布嘎山上飘来苏亚拉的长调。
6
夏天渐渐远去,原本苍翠欲滴的草原一天比一天消瘦蜡黄。
草原的秋天短得像兔子尾巴。在短暂又忙碌的秋季过后,草原迎来了漫长的冬季。苏亚拉熄灭炉火,赶着羊群、牛群,扔下空寂的塔布嘎山回到了村里。村里的棚舍更适合牛羊群度过一个安全舒适的冬季。
“好几天没看到电视了。”娜仁在一个没什么特别的晚上点燃了蜡烛:“要不我们回村里过冬?村里有电,还热闹。”娜仁说话的时候并没有看阿古拉和诺敏。她皱着眉头盯着蜡烛,用一根火柴棍摆弄着烛芯。几天前,风力发电机坏了,阿古拉还没拿去修。屋子角落里,一只新生的小羊羔眯着眼睛躺着。蜡烛静静地燃起来,照亮了三个人的脸。小羊羔看到烛光,就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抖抖身子,跌跌撞撞地走过来,嘴里还咩咩地叫着。“你来得可不是时候啊,可怜的小东西。”娜仁说着扫了一眼女儿。牧区的接羔期在万物苏醒的春天。那时候,牧民的羊圈里,每天会新增好几十甚至上百条生命。那些湿漉漉的小生命都是在期待、祝福和希望中降临的,在羊妈妈充满怜爱的舌头下哆嗦几下,奶声奶气地喊一声,挣扎着站起来,本能地去寻找阿妈的奶水,不过半个小时就能熟练地活蹦乱跳了,好像它们一直都在这个世界上。为了让所有的母羊都赶在接羔期下羔子,牧民会精算好时间,在一个特定的日子把精挑细选的公羊放进羊群,但是一些早熟的小公羊羔子还会惹事儿,导致一些母羊在不是时候的时候下羔子。
小羊羔在微弱的烛光照到的地方躺下了。
“我不回村里。”诺敏说。娜仁把摆弄烛芯的火柴棍反过来,把火柴头送到烛火上,哧的一声,火柴燃起来了,周围突然亮了很多,在这一亮光中娜仁瞥了一眼诺敏的肚子,上次给女儿埋掉那些带着脏血的卫生纸好像是在很久以前。火柴燃烧完了,周围又暗下来,一股硫黄味在屋子里弥漫开来。娜仁从火柴盒里重新抽出一根火柴,挑动烛芯。她的手在颤抖,脸在烛光下红得像火烧云,云层下是她极力控制和压抑的心情。她真想给女儿几个巴掌。她想骂她,揍她,但是稍微隐忍一下,另一种心情就占上风了,女儿太可怜了,她还是个孩子啊。她每天看着她去山上,一待就是半天,她在思念那个畜生。她看过一些女孩子上当受骗或被拐卖之类的电视剧,害怕女儿受到伤害,千方百计地阻止她去外面的世界闯荡,没想到终究没有躲过伤害。谁能理解她的痛苦和煎熬呀。这么一想,娜仁就有把女儿紧紧地抱在怀里的冲动。回村里过冬?不,这不是娜仁的真实想法,她只是说说而已。她没脸回村里去,在这个没有人烟的地方突然出现的一条小生命可以有各种可能,去旗里捡到的、亲戚家寄养的,甚至是娜仁她自己生的,至于这些说法是不是荒唐,村里人是不是相信,娜仁就管不了了。
“这儿的棚舍不比村里差,北边又有特尼格尔山挡着,过冬没问题,搬来搬去够麻烦的。”阿古拉说。他有自己的想法。他不想回村里隔三岔五地撞见阿日斯楞。“其实苏亚拉那孩子挺不错。”阿古拉说着瞥了一眼女儿。
“我要去找他!”诺敏面无表情地说着,手不自觉地摸了摸肚子。
“去哪儿找他?”阿古拉的火气突然上来了,眼神飞快地扫过娜仁。娜仁手里的火柴棍烧着了,火苗一直烧到她手指,然后在她手指上熄灭。
“总能找到的。”
娜仁踉踉跄跄地走向炕,伸出双手够到炕沿,但是身体已经软软地倒了下去。
7
诺敏一家人的孤独、悲伤、秘密封锁了诺敏牧场的冬天。接羔子的时候,苏亚拉没来,阿日斯楞夫妇赶着羊群来了。因为每天都有上百只羊下羔子,所以羊群一般都不走远,阿日斯楞和阿古拉碰面的机会也很少。苏亚拉来牧场的时候已经是芍药花争相怒放的季节。
这一天,苏亚拉在阿尔山河饮完羊群后径直走向弧痕山顶。每天在望远镜里出现的场景现在就在他眼前:一个小土堆、一丛开满白色花的芍药、吹乱诺敏头发的风,还有漫山遍野的芍药花。太阳火辣辣地晒着。苏亚拉钻进了那丛开满白花的芍药下。他从那里仔细观察着周围,这里除了一个新增的小土堆,没别的什么异样,他实在想不出诺敏每天来这里干什么。太阳照在他暴露在影子外的腿脚很是惬意。苏亚拉享受着这份惬意睡着了。头羊把羊群领到了苏亚拉周围,一些淘气的小羊羔跑过来发现了小土堆。这可把它们高兴坏了。它们兴致勃勃地在小土堆上蹦蹦跳跳,玩得不亦乐乎。
苏亚拉是被疾驰的马蹄声惊醒的。他从芍药丛下钻出头时诺敏已经来到了跟前。“滚开,你们这些该被狼叼走的畜生!”诺敏声嘶力竭地喊着,跳下马背扬起马鞭发疯似的追打那些小羊羔。惊慌的小羊羔们四处逃走。两只不幸的小羊羔被马鞭打到了,口吐白沫翻着白眼本能地挣扎着想站起来逃离这个危险的地方。诺敏完全失去了理智,红着眼睛扬着马鞭一个劲儿地抽打其中的一只可怜的小羊羔。刚刚还在活蹦乱跳的小白球变成了一个血肉模糊的东西。它不再咩咩叫了,不再活蹦乱跳了,甚至不再动弹了,只是紧紧地挨着大地,过几天,它就完全融入大地了。“够了,你这疯女人!”苏亚拉看不下去了,跑过去抢走了她的马鞭。诺敏没有反抗,她已经筋疲力尽了,软软地跪倒在小土堆旁边痛哭起来。苏亚拉站在那儿看着她。她的肩膀在颤抖,她的全身都在颤抖。保护欲可能是男人与生俱来的。苏亚拉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放在她肩膀上,如果可以,他想把她抱在怀里,紧紧地抱在怀里,慢慢地让她安静下来。几只苍蝇围着小羊羔的尸体在嗡嗡转。
“我需要再拉一层铁丝网吗?”诺敏终于平静下来,扒拉掉苏亚拉的手说。
“这个我都想拔掉呢。”
“滚出我的牧场!以后你的羊群再敢踏进我牧场,小心我割断它们的喉咙。”
苏亚拉捡起两只小羔羊(一只奄奄一息,另一只早已断气了),上了马,走了两步,又拉住了马缰:
“阿希玛阿妈给我说她的外甥女。”
诺敏不再痛哭了,跪在那儿,用手轻轻拍打着小土堆,像在哄睡被吵醒的孩子。
“可是我不喜欢她!”
诺敏还在轻轻地拍打着小土堆,似乎不明白阿希玛阿妈给他说她的外甥女和他不喜欢那个女孩跟她有什么关系。
一阵风吹过来,吹乱了诺敏的头发。苏亚拉看着诺敏,他知道这次不是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在她疯狂地追打小羊羔的时候她的头发就已经乱了。他狠狠地把那两只小羊羔的尸体扔了出去,他恨透了被她无视的感觉。
8
娜仁喘不过气来了,似乎有什么东西堵住了胸口。她走出屋子,面向西北方向张大嘴,努力呼吸。风是彩色的,像雨后的彩虹。这彩色的风突然变成螺旋状旋进她的喉咙,搅动她的五脏六腑。她弯腰干呕起来。她不停地干呕着,小腹里有什么东西在翻滚,她就那么干呕着,眼泪都出来了。在泪眼模糊中,娜仁再次看见了那阵彩色的风。风是从她喉咙里旋转着出来的,中间蜷着一条通体雪白的蛇。彩色的风在她眼前不停地旋转,白色的蛇静静地看着她,一滴银白色的眼泪滚下来,滚到娜仁脚下,娜仁蹲下去,眼泪却飘起来了,慢慢变大,慢慢裹住了蛇和彩色的风,慢慢飘走了。
娜仁醒来,心口还在疼。她翻起枕头,吐了三次唾沫。天亮了。她起来穿好衣服,下地,洗手,在佛龛前的香炉里点了三根卫生香,双手合十,在柜子上磕了三个头,嘴里祈祷几句。娜仁拎着奶桶走出屋,一只黑头小绵羊摇头晃脑地从院子角落里跑过来。“我梦见了彩色的风、雪白的蛇,她们从我身体里钻出来,一滴眼泪载着它们飘走了。”灰色的母鸡也耷拉着翅膀,领着四只小鸡仔跑过来了。娜仁对它们重复了刚才的话。挤奶的时候,她又把这个梦说给了花白色的母牛。按理说,梦说了三遍就可以破了,但是她的心口还在疼,眼皮又连续跳了两下。娜仁没心情挤奶了。她匆匆忙忙地向西北方向跑过去。还没到埋葬那只小黑蛇的地方,她就停下了脚步。她已经看见了几截苍白、细小的蛇骨暴露在阳光下闪着阴冷的光。娜仁的头皮发麻,嘴唇发青,浑身发冷。
阿古拉还在牧场里走来走去。娜仁跌跌撞撞地跑过去。她跟阿古拉说了那个通体雪白的蛇的梦,还透露去看望额麻麻的想法。额麻麻知道得多,懂医术,去过西藏,还懂易经,娜仁笃定,只有额麻麻能解释和破解这个梦。阿古拉挠着额头上的伤疤又忐忑不安了。他那魁梧的身材,只有在暴怒的时候才显得和性格有点协调,更多的时候他是优柔寡断和软弱的。他不知道诺敏牧场是他的福还是祸。他可从未忘记过那次打架。他那颗忐忑不安的心从未安稳过。老实说,得到这片牧场后他高兴了几天,高兴得有点得意忘形,头上的伤疤给这分兴奋增添了一种英雄的情愫,他甚至觉得自己是为土地而战的勇士,可是过了几天,兴奋劲儿过去了,整个牧场都压在他心上了。“我又不是把它抢来的。”他这样安慰自己,但他还是会想起阿日斯楞的羊群走在这片牧场时的悠然自得,想起从小到大额麻麻对他们家的照顾,额头上的伤疤也凑过来雪上加霜,在他看来这个伤疤正说明了一个解不开化不掉的恩仇。阿日斯楞就在村里,他的羊群就在隔壁的牧场,但是他始终没有勇气去面对他们,向他们迈出一步是何等的困难。“他们会把我们赶出来的。”“那也要走这一趟!”“要不你一个人去吧!我把你送到村口。”娜仁的眼泪突然流下来了:“你能不能像一个男人?这些年你心里安稳过吗?就没想过解开这个结吗?今天我也不奔着解开这个结去,我只想找额麻麻破解这个梦。”“他不给看怎么办?”“额麻麻一生行医,不会因为恩怨不管这个的。我不让她外出的苦心她不明白,还总怨我,我为她去找额麻麻你不明白,还推三阻四,你不知道那个梦扰得我多痛苦,我只有这么一个孩子,只要为她好我什么都做!”
9
阿古拉和娜仁喝完早茶就出发了。诺敏留在家里放羊。草叶上的露珠在阳光下闪烁着,整个诺敏牧场像铺满珍珠的宝藏。羊群今天并不想远足,很快就投入了鲜嫩的青草中。诺敏骑上马奔向弧痕山。站在山顶,芍药谷的风景尽收眼底。芍药花怒放,空气里弥漫着清新的花香。塔布嘎山坡上不见苏亚拉的羊群。诺敏看向塔布嘎山峰,那比弧痕山高多了。站在那里能看到整个草原,整片天空,甚至能看到通往大城市的火车烟筒里冒出的浓烟。诺敏下马,牵着马走向小土堆。不知为什么她走得很快,但是也不骑上马,心情有点像久别家乡的人走近了家乡看到了家乡那样迫不及待。她就那么急匆匆地走着。那一丛开满白花的芍药把小土堆保护得严严实实,不到跟前根本看不到小土堆。她疾步走着,走得匆忙、疲惫又忐忑。不知为什么,她的心在疼。突然,她看到了那件白色的蒙古袍,那是她最心爱的蒙古袍,是为了参加一次那达慕特意定做的,是用来精心包裹孩子的,如今它挂在那开满白花的芍药上,像一面白色的旗帜。诺敏的呼吸停止了,眼睛睁大了,嘴巴张大了,缰绳从她手里滑掉了。她想喊一声,像一匹失去孩子的母狼一样哭号,但是腾格里似乎收走了她的声音,她喊不出来。她软软地跪下来,用四肢艰难地爬行,小土堆就在她眼前,但已不是以前的小土堆,而是从那个小土堆里挖出来的土,松松的,还散发着泥土的味道。她能喊一声也许会好一点,或者痛哭一下也好一点,但是她没有,她没出声,没有流下一滴眼泪。她就那么跪着,不知过了多久,她直挺挺地站起来了。她看见了几辆越野车,有军绿色的、有白色的,还有黑色的。她朝着那辆军绿色的越野车踉踉跄跄地走过去。她得告诉他,他们的孩子没了,出生的时候被山神截住了灵魂,如今尸骨都被挖了。有人向她走来,问了句什么。她看着他的眼睛:“我没从你眼睛里看到大海。”又有人挡住她的路跟她说话。“孩子没了,现在尸骨都被挖了。”诺敏笑着。
“这个地方应该保护起来!”
“这里是多好的自然旅游区呀!”
“住这儿的牧户肯定要搬走。”
“这些怒放的芍药花呀!”那些人指手画脚,七嘴八舌地说着。
“住这儿的牧户肯定要搬走。”“住这儿的牧户肯定要搬走。”诺敏像刚学说话的孩子一样跟着他们说了几遍。诺敏恍惚记起刚刚拥有诺敏牧场的情景。
……“塔拉牧场是我们的了,是我姑娘的了,以后它就是诺敏牧场了。”阿古拉跳下马,走向家门的时候大声喊着。他脸上的血迹还没干,头发里全是草屑,衣服也破烂不堪。他一把抓住吓傻了的女儿,一个劲儿地亲吻,胡子拉碴的下巴弄疼了诺敏的脸。“阿爸,谁打你了?”诺敏挣脱他的怀抱,睁大眼睛问。诺敏的脸上也沾了血。她用手去摸阿爸额头上的伤口,那里还在流血,她的手上也就沾了血。“塔拉牧场是我们的了。”“阿爸,谁打你了?”“以后它就叫诺敏牧场了。”“阿爸,我给你倒洗脸水!”“至少在未来的三十年里它叫诺敏牧场,是我姑娘的土地。”……
诺敏不知道阿爸、阿妈听到这消息会怎样,也不知道额麻麻、阿日斯楞、苏亚拉听到这个消息会怎么样。塔布嘎山上突然出现了苏亚拉的羊群。诺敏跌跌撞撞地向塔布嘎山走去。两只脚沉重得像是长在了土地里,每一步都像是从土地里连根拔起,但是她还在走。她没有脱鞋没有挽裤脚直接蹚过阿尔山河,钻进了苏亚拉的牧场。苏亚拉不在羊群边。诺敏爬上了塔布嘎山顶。她和苏亚拉的牧场只隔了一个铁丝网,她和他之间、她和孩子之间、她和阿爸阿妈之间、她和苏亚拉之间、她和外界之间、她和大自然之间隔的是什么呢?
她站在这座陡峭的山峰,看见了整个草原、整片天空。她的牧场、她的砖房、她的羊群,一切都是那么微小,它们跟整个草原是浑然一体的。她也想融入这片土地,就像她的孩子一样。她的芍药花开得多么艳丽啊!漫山遍野都是。“芍药花还有个名字叫别离草,我在网上查的。”这是他告诉她的。她根本看不见她的小土堆。一滴晶莹剔透的眼泪滚落在她脚下的土地上。一只老鹰在空中孤独地盘旋。几朵白云在她面前悠闲地飘移。“有一双翅膀就好了!”诺敏张开双臂。在她眼前是一片汪洋大海。
-End-
刊于《草原》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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